我爱你， 不光因为你的样子， 还因为， 和你在一起时， 我的样子。

《爱》---罗伊·克里夫特 

       走得太匆忙，没来得及说再见,或者,内心一直也未想和她说再见.关于她的念想是如此厚重,任何描述与历经的岁月相较则只能是单薄.

       那个小镇成为我的故乡，纯属偶然。奶奶的父亲是方圆数里出名的财主，爷爷是这个财主夸赞信任的长工，尽管百般委屈，奶奶还是带着太姥爷给她的一筐银元和衣物细软出嫁离祖。目的地本是爷爷的老家，路经小镇，新婚夫妇不约而同爱上了那里的纯朴民情和清秀山水，决定留下，散枝展叶，有了后来的父辈和后后来的我们。

        黄昏悠长，正是一天里凉快又明亮的时光。爸爸扛着我，从县城往小镇里赶，一大一小的身影，回家，回东关，奶奶在等我们呢！这是关于小镇最初始的记忆。许是爷奶有着翔实的资本，又因着他们的勤劳经营，他们在镇上很快有了不小的产业。我已经说不好，奶奶家到底有多少间屋，只记得前后厅堂分立，楼上楼下亭亭落落，偌大的天井让人忍不住仰望，后院一个独立的水塔、自有的厕所，三五棵泡桐树，石凳石桌，少见的秋千，阵阵扑鼻的桂花香。

        老宅的建筑，是典型的江南风格。门并非是由两块完整的板块组成，而是不下10片的门板，安在上下门槽里排列组合，其中一块门板上留有看窗，功能类似于现代的猫眼。天井是家中宝地，大与小，畅快与否决定了一家人的运承。与天井对应的是地面上的蓄水通道，很有讲究地安排了水的走势和方向。厅堂相间的门槛足有一尺之高，驱除污秽、保有好运。咯吱咯吱地，是通往二楼的天梯。之所以说是天梯，是因为楼梯的尽头开有一扇小窗，一束阳光照进来，老宅的味道如灰尘自由地飞翔。站在楼上，南北相呼应的两排窗，一排临街，一排环顾二楼，菊梅松竹，木雕工艺在每一个圆润的拐角处透出江南的韵味。伙房里气派的锅灶，两口大锅并列，每口锅又配有独特的瓦罐锅，炒菜煮饭烧水炖汤，互不干扰。除了正式的堂屋，伙房其实更是家长里短的好地方，锅镗里烤的栗子噼啪作响，白薯的香味载着一家人的说笑声洋洋洒洒，顺着烟囱、爬着屋檐、悠悠地漫向天空。。。

        老宅的清晨，伴随不同的声响而苏醒。睡在楼上，会在早起赶集会的农民、渔民、小商贩的边走边聊中醒来。睡在厢房，会被家里请来专司担水的阿叔抬桶、放桶和哗哗的水声扰醒。临街是街道，也是自发形成的市场。早已经被磨得光滑透亮的大青石，伴着四路八方赶集的人们，记载着一个个美好奋进的梦。老宅向西是这个镇子的码头，客船很规律地见证镇上人的迎来送往，货船却很随意地停靠，常常看着木制、水泥制的机帆船压着缝地挤靠，抛个锚、拴个桩，搭一个木板上下，米、煤、家具、日用品，应有尽有。船老板的娃儿摇摇晃晃地独自下船，像我一样带着永远的东向的期盼。

         东向，是生意人讨价还价的较量场，是孩子们自得其乐的百宝箱。夏日午后，巷子也在午休，睡不着的孩子们有个既凉快又舒服的好去处——小人书场。薄点的书一分钱一看，厚点的书上限不超过2分，和书场老板混得脸熟的，还能在迫不得已中途离开时央求着先寄存不让别人抢着自己未尽的精彩去。丰实的秋天，有5分钱一大束的桂花卖，金桂、银桂，米米碎碎，醉人的花香中小孩子们用2分钱换来满满一酒杯的毛栗，边嚼边张望，尽享这个年龄特有的无拘无束。更吸引我的是隆冬的到来，后街有三两个旋糖稀的小摊，5分钱的硬币投进去，紧张地看着指针停住，一把大刀、一只小猴甚至一个哑葫芦是各等的奖品，色彩鲜艳、栩栩如生的工艺品，拿回家和大人们炫耀后还可以呜呼哇塞地一饱口福，何等美事啊？！

         孙辈当中，我本是最不招人待见的一个。期待男孙的家族无奈地接受长子孙无望的现实，偏偏我又是个调皮捣蛋出了格的主，既没有大家闺秀的端庄也没有小家碧玉的俊俏，整个就是个野山猴。得了爷爷的优待，也是始于厅堂趣事。家里开了个百货店，柜台是高高水泥砌起的墩台，我小时候个子矮小，躲在柜台外面的某个角落是决计不容易被人发现的。常常来个老街坊问询货品的价格，爷爷反应稍迟钝，大厅里不见其人却能听到我蹦脆的声音，白糖，8毛钱一袋，架子二层左第三格！宾主俱惊，更不用说我心算、珠算报账的利索准确，一时间四处传开，爷爷心花怒放，准我出入柜台的特权，帮着干点小活的同时，捞得吃点零食的便利是5岁娃娃最大的骄傲。

         那么红火的东升商店，那么热闹的一大家子人，随着姑母的意外早逝忽地被笼罩在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怆中，我和父亲回去的频率渐少，每个人看着老宅都有着无可言说的痛。任凭屋顶石头花的频频挽留，任凭美人靠窗棱的声声叹息，两位老人毅然决然地低价出售，随儿子们去了县城，我们美好而又酸楚的过往就这样丢下，像一个镜头被定格，却又常常被心中的思乡浪而激活。

         爷爷作古8年后，我执意安排了那次的探乡之行，人未进，泪先落。不敢踏入半步，只远远地在门口遥望。一样有个老大爷在格局丝毫未改的厅堂行动迟缓地收拾，泪，泛在眼角，卷了心潮，在那样一个炎夏，我的眼睛无可救药地决堤。

         我一哭，全世界都为我流泪。站在老街中央，我找寻着童年的每一个足迹和身影，我要把它带着，我要把它收藏，我要让它成为一尊像，无处移、搬不了，生生死死长在心底的一尊像！

         我爱你， 不光因为你的样子， 还因为， 和你在一起时， 我的样子。